
那夜吃了一頓好肉。
?以至于第二日晨起,看半山煙嵐聽檐下雨亂時猶念起,面對眼前清曠,竟有了一絲罪惡感。我端起茶杯,喝一口新泡的松蘿茶,將那一絲歉疚一同咽了下去,才好意思與青山對坐。
吃肉的地方是廬山南麓的康王谷,中有陸羽認定的“天下第一”谷簾泉。住谷中幾日,晴天聽泉,雨來聽雨,早起聽雞鳴鳥叫,亭午聽蟬,夜分聽蛩,也看山看瀑看云看霧,看鳥雀一掠,看風過水面,看檐下廉纖成線、枝搖葉飏。端的是山中月頭長,給個神仙也不換了。直至那夜一頓肉,真真能將神仙也拽下凡間來,更遑論我這樣一介俗人。
肉是五花肉,配菜只有十數粒囫圇的大蒜子,至多也無非醬油腌漬,油爆熟燜。竟能這樣好吃??!我素來不好吃肉,只偶爾從湘菜辣椒炒肉里挑幾片精瘦的,略帶一絲肥肉也得剔去才行。祖父、二姑、女兒也都不能吃,大約有家族遺傳性肥肉“過敏”癥,吃得一丁點胃里便難受一整天,可謂“不勝肥肉”。偏生那夜,我將那大塊的紅燒五花肉生生吞了十多塊。
吃第一口時,我做了半天心理建設,見一桌人吃得歡實,怕再不嘗一塊便沒了。又經不起一再慫恿,搛了一塊小的擱進嘴里,也沒嚼,在口腔里打個滾就吞了。齒頰間卻頗有些回味,嗯,是鮮香的甜味,有些濃油赤醬的感覺,又并非那些糖、醬佐料的余味。肥肉吃下肚,胃里也并未生出煩膩來,似乎還可再吃。
再伸箸,筷子一點就戳了一塊,軟乎乎嫩生生油亮亮,皮紅瘦赤肥黃白,一層層清晰可見。吃起來,皮與肥肉似乎就沒了分界,融軟的膏脂,入口即化。皮肉里又洇了一些子蒜味和料酒,將脂膩感全都融化了。瘦的部分則甘香酥醇,不柴亦不爛,絲絲縷縷都冒出鮮味。最好是將肉整塊埋進米飯里,一大口吃飯吃肉,真當得起“黯然銷魂”四字。
端的是一頓好肉。我大略懂了世人好豬肉的因由了,世間能得幾樣銷魂事?
由廬山回家我便搗鼓起了紅燒肉,照哪一樣來燒呢?汪曾祺先生曾說,紅燒肉就是“東坡肉”。我在蘇州、杭州、眉州都分別吃過“東坡肉”,蘇州的鮮甜,杭州的軟糯,于我最適口的在眉州,川味,辣椒花椒八角桂皮茴香皆有,又沒蓋過豬肉原本的甘甜。手頭并無八角桂皮,便依了廬山紅燒肉的做法,再借了眉州“東坡肉”的辣椒與花椒,將老蘇心中廬山這位“故人”與他的家鄉中和一下罷。
超市里現買的五花肉切塊,剝十多粒蒜瓣,干辣椒切段,花椒備用。老蘇《豬肉頌》里說,煮肉首先得“凈洗鐺”,這一步自然少不得。洗凈鍋,將五花肉焯水撇浮沫濾干,小火不放油,將五花肉煸至油分逼出四面略泛焦黃,倒入老抽生抽上色,將蒜瓣、干辣椒、花椒扔進去一同稍加翻炒,再加花雕煨煮入味。我不愛糖,花雕的糖分就夠了。此時便可轉小火加清水略放鹽來燜了,“待他自熟莫催他”。
這道紅燒東坡肉賣相味道都到了,唯不夠“銷魂”。細細咀嚼,才知是肉質問題,超市里的肉竟沒嚼頭沒甜味。改天特去尋了土豬肉來,啊呀呀,鮮香麻辣軟糯甘酥皆備了,莫道不銷魂啊。我只不能如老蘇一般能吃兩碗,據說紀曉嵐紅燒肉吃得更多,一次十碗。
豬肉自然不止紅燒一法。袁枚《隨園食單》就有紅煨肉、白煨肉、油灼肉、脫沙肉、曬干肉、粉蒸肉、熏煨肉、芙蓉肉、荔枝肉、八寶肉、炒肉絲、炒肉片、鍋燒肉、暴腌肉、家鄉肉、干鍋蒸肉、火腿煨肉、筍煨火肉……四十余種,實在是肉食主義者的福氣。
我似乎仍舊不大愛吃肉,除卻這道紅燒肉,還時常會念著的只有母親做的米粉肉。母親的米粉肉有兩樣做法,第一樣便是《隨園食單》里的粉蒸肉。她做粉蒸肉不用市面上現買的蒸肉粉,而是將粳米與八角桂皮炒香,用攪拌機將米和一瓣八角打碎,將腌制好的五花肉與米粉拌勻上屜蒸便好。如此做法比五香粉更有鮮活氣。第二樣米粉肉是熏的,母親熏的米粉肉簡直是冬月里慰藉,每每還特意為我多熏些瘦肉。還是上述的米粉和腌制的肉,以干秕谷來熏,秕谷里還得撒些米,不能見明火,以“罨煙”緩緩熏一夜。
“罨煙”也是蘇軾《豬肉頌》里的做法。緊火粥,慢火肉,罨煙煮,緩緩燜,待自熟,莫催他。
責編:周媛
初審:周媛 二審:唐劍華 終審:夏義鳳
來源:株洲高新區(天元區)融媒體中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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